新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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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旧事
□ 徐凤湘
似乎没有哪个新年，我身边会缺少与粮食有关的故事。
在农村，大人们很少把新年看作重要节令，毕竟不像传统春节，何况还会多花钱费事!小孩儿却惦记，因为新年那天，老师会要求穿新衣戴新帽参加庆祝活动。其实大多家庭只能保证衣裤整洁，不通洞露肉，个别孩子甚至得流着泪噘着嘴，穿着父母兄妹中某件拿得出手却不合体的衣服鞋子才能体面地参加活动。
庆祝活动是盛大的。四五个教学点的师生，举着红旗，唱着红歌，翻山越岭，浩浩荡荡，像奔腾的溪流一样从四面八方的山头水尾齐聚我们中心完小，开展庆祝表彰活动。我现在还记得，大队辅导员一声令下，担任学校少先队大队长的大姐就扛着鲜艳的队旗，在两位手捧塑料花护旗手的护卫下，抬头挺胸地从我们队伍前庄严走过，由于大姐个子太小巧，肩后，长长的旗面在竹扫帚印纵横的泥巴操场上被默默地拖着走。活动有时还会安排上一场本土英模报告会，或穿插学生自编自演的文艺节目。“晴空万里，红旗招展，歌声嘹亮，师生的笑脸像太阳”之类的句子简直是全校作文统一的开头语。想想，青山绿水间，人们最恭敬最神圣的校园里，红旗飘飘，上千名着装花花绿绿的红脸少年队列整齐，口号震天——“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之后，集体唱起雄壮的国歌……想起现在还激动!
但印象最深的是“毁饭”事件。
因为地广人稀，教学点散远，学校没有食堂，整体活动学生必须自带午饭。开饭时间一到：黄玉米面果儿饭、白玉米面果儿饭、淡紫的麦面果儿饭、棕黄色荞面果儿饭、面米相掺的“花花饭”，当然也有最稀奇馋人的净白米饭，真是场面斑斓可观!
我们的饭盒在教室，一涌进去，粉团花一样漂亮的银娇却“啊——”一声尖叫着大哭起来，原来，她那全班唯一一盒大白米饭被人偷偷撒了一把细土，且一看就是教室清扫垃圾后无法撮起的细泥灰。很简单，老师让男同学伸出双手就确定了“罪犯”——银娇的前桌，宿敌达子，因为银娇头天撕烂了他和姐姐共用的数学课本封面，害他回家挨打了。看着被无辜糟蹋的大白米饭，我们咽着口水可惜得不行，老师也很生气，声色俱厉地批评达子“为什么要这样?不可惜吗?这是粮食!”“……因为她凶，欺负人!”得报仇的男孩，被家长揍得比任何一次都狠，哭得鼻涕口水像小河一样，肆意地流淌到衣服小破而扣不上纽扣的胸脯上。后来我们才知道，因为觉得为难了大人，他没带饭。
最后，大家这个一小勺那个一筷头凑了两份“百家饭”平息了这场风波，续上了节日的欢乐。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香的饭!”后来同学聚会，已经中年的达子说，笑中含满泪光。
不谙世事的小孩对白米饭的奢望不亚于新年，可大人们对着张嘴瘪肚的粮仓，每顿都得精细打算。
进了深秋，玉米苞子下了，黄澄澄地吊上房梁;山脚的谷子黄了，汗水在田间挥洒，稻穗被有力却又小心翼翼地在木海波壁上一下下拍打，金贵得每一粒都要抖进粮仓;大豆壳胀得饱，经过阳光暴晒，用木棍子敲打出圆滚滚的豆粒，干透了，量并不多，用几层口袋包裹起来，贮在卧室的干燥角落，早晚像守孩子一样看着，作为重要节日除肉食以外的美味佳肴，接友待客，那可是最上等的礼节!
可往往等树上黄叶落光，秋雨一一凉透空气，挨近新年，一群不速之客却到了。
他们大多三人一伙，五人一队，穿着破旧的棉服，胸前斜背一个手工粗糙巨大的厚布袋子，操着一口基本不明含义的外地口音，挨家挨户敲门，说家乡遭了洪水或旱灾，想要一点钱粮回家救命。钱是没有的，粮食也没有哪家宽裕。邻居们心肠硬的大门紧闭，心肠软的多少给点儿。来人一多，慢慢地也就起了谣言，说那个巨大的布袋子，有粮装粮，看不见大人就装孩子。还有鼻子有眼地说哪村哪寨就被掳走几个。恐怖蔓延开来，就连我姐生病梦魇都说梦到那个恐怖的大袋子!“我们一两百家人的大寨子，到处都有眼睛看着，不怕!”温柔善良的母亲倒很沉着，等又一拨新的跑进家里恳求时，依然会客客气气地道歉着把半碗米一捧豆子送给她们，好像自家人多粮少倒对不住她们似的。直到有一次，六个女子叽叽喳喳说服我母亲留宿一晚离开后，母亲才若有所思地说：“人不可貌相，好心不可乱施啊，她们破衣裤里还戴着亮晃晃的手表，穿着袜子呢……不过，女人家年纪轻轻就背井离乡，横竖也是苦命人唉!”
还有一次新年，我们跑到家，还没擦净脸上用红纸涂的腮红印，隔壁姑婆就跑来我家告诉我母亲一件极惊悚的怪事，说寨子外围求雨山的巨石脚下，住了一个人，这人不进村子，不要东西，见人就闪躲，不和人搭话，也不像流浪逃难的。姑婆再三提醒我母亲一定要亲自送我们上学，大早上的，我们可是要过到那座山脚下!人心惶惶。说巧不巧，几天后，这人离开时，恰好和出工的二伯母一行人碰见了。几天后，新消息又传来了，说那人是特务!在县城上车前被抓了，发报机就藏在他身上。“这人没有害我家一颗金麦，没踏我家一粒豆子，想不到竟是个坏蛋!”家和地都在事发地旁边的秀姐一脸惊诧，旁边人却都心有余悸，又愤恨不已。后来，在我的追问下，二伯母曾回忆道：“那人个子高高的，皮肤很白，说话有点儿口齿不清，背个黑包，包上挂个黑乎乎的搪瓷缸，还笑眯眯地在路边和我们打招呼呢，问他哪里人，却听不清楚说什么。”
我们寨子又名“客来猛”，是个古村落，这些故事发生或流传的时候，曲折溜滑的石板路上，面生的路人和长龙一样扎着大花红，叮叮咚咚响着驼铃的马帮来去都是常事，但对现在的孩子来说，这些事估计就是昏癫老奶奶讲古了，因为和现在生机勃勃的新农村生活相比，几十年已像断代。
“咚咚咚，哪里又听炸炮响?”
“哎呀呀，原来是人过新年!”
小时候，父亲和我逗趣的两憨佛对话脚本此刻突然在耳畔回响，细思静想，其实，辽阔天地中，对生活忠诚朴素的人们对新年的期盼何曾放下?日子好了有奔头，天天都是过新年!近几年，“民以食为天，食以安为先”“粮丰农稳天下安”的观念一遍遍如黄钟大吕，从上到下入耳入心，国家对耕地粮食的关注保护和政策行动如春潮涌动，像长出胚芽的种子遇到开春的泥土，孕育着饱满和芳香，迎着新年，奔向未来!
责编：刘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