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年猪饭（恋曲）
来源：保山日报 阅读：
记忆中，我的外婆总是家里第一个起床的人。
院子里牛圈的东南角是一个鸡舍，常年蓄养着20多只鸡，赶上老母鸡抱窝的季节，鸡群的数量就更多。大约凌晨五点，天光未明，鸡群便已开始骚动，叽叽喳喳闹个不停。过上好一会儿，公鸡才开始打鸣。这公鸡，许是因为妻妾成群，儿女绕膝，日子过得太安逸了，总是鸡群里最后醒来的，像极了每天被老婆孩子催着上班的懒汉，打鸣也像是摸鱼打卡的人逼不得已的应卯而已。
公鸡的鸣声没有唤来天光大亮，却唤醒了我的外婆。她总是摸黑起床穿衣，先是对襟的底衣，然后分别是长裤、筒裙、围腰、外衫，再戴上一副袖套。她会站在窗边，就着微弱的晨曦整理发髻，戴上青黑色的筒帽。为了确保筒帽不掉落，要往头顶的发髻里横叉一支银簪，银簪大小刚好可以固定住筒帽。冬天的时候，外婆还会在筒帽中间的发髻上盖一方小手帕，保护头皮不那么受凉。
穿戴洗漱完毕后，外婆便开始了年猪饭这一天的忙碌工作。首先要生小灶烧水，给家里人准备待会起床用的热水，然后照例是准备全家人的早餐。大灶上有两口大锅，此时已经被外婆加满了水，大灶的火也生了起来，这些水是为杀猪准备的。
家人们陆续起床洗漱，围坐桌边吃早餐。外婆此时却不在桌上，而是开始准备今天要用到的各色器具碗盏。我惊讶地问，外婆不吃早餐吗?外婆看着我，笑着轻轻地回答，外婆吃过了。原来在刚才家人还未起床的时候，外婆已经自己先盛了一小碗炒饭，在灶门前，一边生火一边简单地对付了。
早餐过后，帮忙的人陆续来了。照例是杀猪的男人先来，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把猪收拾好，改成条，并选好适合做各类菜肴的肉块。余下的时间便是喝茶、聊天。偶尔也会有一两个男人被请来掌勺像酒酿红肉、大烧等几个硬菜。至于洗菜、切肉、备菜、洗碗、揣香肠等一干事务都是女人们来干的。
虽然来帮忙的人不少，但是外婆还是很忙碌。这个寻不着汤锅找她，那个找不到佐料找她，她把远道而来的客人迎到廊房上闲坐，给向火的老人们安排好烟酒茶点……一应事宜俱是井井有条，虽忙碌却不慌乱。我负责领弟弟妹妹们和一众小朋友玩游戏，远远瞥见外婆娇小的身影，飞快地穿梭在人群中。为了行动方便，筒裙一角的裙底已经被拉起来，掖进围腰里，戴着的袖套被高高撸起，发髻却没有乱，筒帽也依旧纹丝未动。外婆为人平和，说话温柔，不仅能写会算，持家有道，迎来送往、待人接物的礼数也是尽显周全，全然看不出她只是一个上过几天私塾，后来又参加了几天扫盲夜校的妇人。
待到各色佳肴上桌，客人们纷纷入席，外婆依然没有停下忙碌的脚步。她轻轻走近各桌，看看菜有没有上齐，哪桌菜吃得快就续上，给新到的客人添上碗筷，给不吃辣的孩子准备清淡的菜肴……毫无疑问，外婆又是最后一个上桌吃饭的。
酒足饭毕，住在近处的亲戚陆续回家了，远处的亲友则被安排住下。外婆又开始给客人准备房间铺好床，西厢房楼上楼下，足足有五六张床要铺。我最喜欢打着帮忙铺床的名义，在外婆铺被子的时候，躲在里面，然后用腿夹住一边的被角，一个翻身把自己裹到被子里。床品是前几天暴晒过的，铺下去的时候软绵绵，暖暖的，是我喜欢的好闻的阳光味道。外婆也没有功夫和我闹，只是轻喝一声，小宝，你起来，外婆教你铺床。这招对别人可能不管用，对我却屡试不爽，因为我是一个特别爱显摆自己学习成果的小孩。
晚上一切收拾妥当，外婆终于迎来了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光。也是我记忆里，外婆唯一难得的愉快时光。外婆家的厨房很大，在屋子中间生个大火盆，远道而来的老姑婆、大姨婆并上一众我不认识的亲戚女眷，七八个太太个个都是头戴青黑色筒帽，身着靛色衣衫和黑色筒裙，团团围坐在一起，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聚会。火盆旁边放着一方小竹桌，桌上置了些瓜子茶果。每个太太面前都有一个酒盅，盅里是外婆亲酿的水白酒。这种酒，汤色乳白，清甜爽口，度数很低。太太们一边闲聊一边随意地呡上一口，享受着专属于女人们的闲暇时光。
太太们坐在矮椅上，双腿微微分开，筒裙就会形成一个弧形的兜子。外婆的筒裙兜子是我小时候坐过的最舒服的沙发，外婆的双腿就是我最温暖的沙发扶手。我偷偷尝过水白酒，感觉美妙至极。所以，每每三姑六婆的话匣子打开没多久，我就可以在外婆的筒裙里睡过去。那个画面很美，那个梦很香，使我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
到如今，我已不记得外婆家的年猪饭到底吃了什么，但却永远不会忘记外婆为年猪饭奔波操劳的模样。我的外婆从她的母亲、外婆那里继承了一辈子的勤劳、善良、温柔、隐忍和包容，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爱人、孩子和家人，却独独忘了把健康留给自己。她从小被教育要懂事，要勤奋，却没有人告诉她，更要学会爱自己。人生，其实还有不一样的活法。
我上初一那年，外婆走了。她的筒裙再也无法兜住我，却兜住了我无尽的思念与思考。于是，我离开了那片土地，因为我想替外婆出去看看外面的天地。我想告诉那些人，女子的世界从来不是只有三尺灶台和家长里短，即便是小寨里出来的女娃，也能在这广阔天地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活法。
很庆幸，我终于活成了自己喜欢的模样。只是每到年关，还是难忘外婆的年猪饭。（赧连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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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审：杨冬燕